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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毅安专列
孙毅安,1963年生,西安人。1981年就读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,1985年分配到西影文学部任责编。1987年开始剧本创作,著有电影剧本14部,电视剧本5部近200集。现为西影集团高管、国家一级编剧。
作者:孙毅安
我们民族数千年形成的传统文化,毋庸讳言,有很多美好的东西。它浸润、熏陶、感染,潜移默化地对于我们今天所呈现的优秀民族性格的形成,起到了极大的塑造作用。然而,事物都有两面,就像硬币有正反面一样,我们的文化中,也有不足称道甚至令人憎恨的一面。
忽略或者选择无视这一面,是掩耳盗铃的鸵鸟做法。你看或者不看,它就在那里;你说或者不说,它无法回避。当世界进入二十一世纪,“能闻鸡犬之声,老死不相往来”的小国寡民状态,被互联网不动声色地终结掉了。海量信息的快捷交流使得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庄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你影响我,我影响你。这其中谁都不可能独自存活,独善其身。由此就出现一个问题:当地球村各个民族进行频繁的文化交流时,如果某个民族文化的某部分不被认同,那么可能这个民族的文化就整体不被认同,进而形成整个民族不被认同的尴尬局面。而这恰恰是致命的——世界文明发展到今天,是各国通力合作,各民族智慧,知识,创意,创造发明等相互碰撞相互启发,导致科技水平几何级数增长的结果。合作的国家行走在高速车道上,而孤立的群体则蹒跚在乡间小路上。即便你奋力追赶,从相对论的角度看,乡间小路上的行者等于静止不动原地踏步。久而久之,落后不可避免。
因此,探讨民族文化这枚硬币的另一面,很有必要。在某种程度上,它可能决定一个国家的运势。
在先秦和战国时代,我们民族文化在世界民族文化的发展进程中,处于领先地位。墨子的非攻理念,孟子的“民为天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的观点,在人类文明初期就闪耀着人文关怀的光辉。这样的文化精神也塑造了我们弃恶扬善,重诺轻生,舍身取义的民族性格。那时候的中国人,人格极为清澈,活的通透敞亮。那是一个义人接踵,英雄辈出的时代。豫让为报主恩,毁家易容,三刺赵襄子直到捐躯。“人以士待我,我以死报之”。荆轲一诺千金,只因答应了燕太子丹,慨然入秦,只身刺秦王。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。”这是怎样令人钦佩的人格,怎样向死而生的悲壮!以至于几千年过去,他们的故事还在被传唱。
这种清澈的民族性格,在暴秦到来后,被彻底打压。始皇帝收天下兵器铸十二铜人,表面看起来是铸剑为犁休养生息,实则将六国人连同秦人的反抗精神一把火烧掉了。而到了汉代,“侠以武犯禁”,自汉武帝刘彻以降,皇权对侠客义士进行了国家层面的严厉打击,不仅灭了豪强,更重要的是其罢黜百家、独尊儒术的精神引导,将国人的勇敢和反抗意识一并剪除。而到了宋明理学提出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,更是对国人进行了彻底的精神阉割。从此,我们民族性格硬币原本平滑的另一面,开始有了恶的皱褶。
东汉末年群雄逐鹿,董卓率西凉军入长安,挟天子以令诸侯,独揽朝政,朝野皆怨愤。曹操刺杀董卓未遂而出逃,被县令陈宫所擒,幸而曹操慷慨陈词,说服陈宫还其自由并共图大业,于是两人遁走乡野,于日暮投奔曹操故交吕伯奢并受到热情款待,可是曹操却不经意间,看见吕伯奢在偏房磨刀霍霍,怀疑吕伯奢卖友求荣,打算杀了自己请赏,遂仗剑斩杀吕伯奢,后发觉偏房外拴着待宰羔羊,方知错怪了故交。正当陈宫羞愧不已之际,曹操却口吐莲花,说出了流传千古的名言:“宁教我负天下人,不教天下人负我”。言毕一不做二不休,斩草除根杀了吕伯奢全家。
恩将仇报到如此境地,丧尽天良本应受到谴责,然而曹操却收获了千百年来的追捧。“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。”“做大事者,不可施妇人之仁”。我小时候看《三国演义》,小伙伴们都为曹操惊世骇俗的举动所叹服。奸则奸矣,然而雄杰当之无愧。
我们的文化也为背信弃义提供了充足的理论依据。“良禽择木而栖”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”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”。好鸟不管栖身的树陪伴了自己多少年,一旦树得病了,那就立马飞走。君子固然要远离快要坍塌的墙,可是要不要看看墙下是否有别人?审时度势固然重要,然而信守承诺就不重要了吗?一个人果若不自私,天地鬼神都不会放过他。
说实话,这都是什么混账逻辑!
生,我所欲也,义,亦我所欲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义者也。先秦祖辈闪烁着理想光芒的人生信条,到了此刻,变得卑微而下作。由此生发了更不堪的人生哲学:“各人自扫门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”“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”“枪打出头鸟”最终引申为“好死不如赖活着”。这样的格言警句广为传播,其后果就是整个民族失去了血性和锐气。蒙古几十万人就灭了南宋,满清十三万八旗兵就横扫了整个中国。扬州屠城,一个八旗兵骑马举刀,高呼“蛮子,来,来!”当街数百人引颈受戮。八国联军不足两万人,居然自天津登陆,势如破竹直接杀到北京。南京城破,一百八十名日本兵就能押解三千多人到江边,犹如宰羔羊般一排排射死。据参与这次屠杀的日军士兵在回忆录里记载,看着黑压压的人群,一个中队的日军都吓傻了,假如国人奋起反抗,那日本兵一个也活不了——三千多人对一百八十人,二十个打一个,近距离搏斗,有枪又能管什么用?
然而没有一个人反抗。都想活,却都想让别人先出头当替死鬼,然后自己活。每个人都这样想,最后谁也没能活。
孱弱胆怯到这个程度,还要高喊“犯我强汉者,虽远必诛”。哎呀,笑得我奶疼,两只都疼。
这种自私自利导致的为己排他,在今日也演变得令人痛心疾首。一个女孩子落水,围观的几十条大汉就那么看着,直到一个年过六旬的英国领事跳下水救人。你们不脸红不惭愧吗?如果换了我,我就吐口唾沫淹死自己得了。在繁华的大街上,一个莽汉在痛殴老婆,同样围了一群精壮男人在看西洋景。你们家里没有女人吗?如果挨打的是你母亲你的姐妹又该做什么?在小学校门口,一个神经病挥把小刀,就能伤害七个孩子。那些接娃的家长,你们还算个男人还是父亲吗?就指望你们这些娘炮收复钓鱼岛吗?
这担当这勇气,我猜海里的鱼个头大一点,都能把你们吓尿裤。
然而虽然现实中都是弱鸡,网络上却都是雄鸡甚至是雄鹰。“宁可中华不长草,也要收复钓鱼岛!”“犯我中华者,虽远必诛!““拳打欧美,脚踢阿三!”“十四亿人一声吼,地球也要抖三抖!”
鸭子都煮熟了嘴还硬,你咋不能得上天呢。
在我们的课本里,田忌赛马被高度评价。明明是不守规则的行为,却被理解为聪明和智慧。南宋联合蒙古灭金,后蒙古进攻南宋,宋使节在蒙古大帐哭诉哀求,质问蒙古为何出尔反尔,卸磨杀驴攻打盟友?蒙古大汗把一盒契约扔在地上说:“你找出一份你们兑现承诺的蒙宋合约,我就撤兵。”
一份也没有。使节绝望,大哭而去。
犯贱是要挨打的,更多的时候,说话如放屁更要挨打,而且打的更狠。
有一句话流传甚广:没有永远的朋友,只有永远的利益。
窃以为这是句混账话,而且基本不是人话。这种情形一般只发生在动物界,比如两只一母所生的小狗,平素玩的挺好,一到吃饭就翻脸不认狗,都想多吃多占,谁动它的食物跟谁急,彻底不管狐朋狗友的面子了。但是等到吃饱了,两只狗又可以乐呵呵地一起玩。人与人之间这种行为,多见于地痞无赖,正人君子没那个事。反正我知道英美两国自1803年美加战争后,到如今一直是朋友,他们没有利益冲突?当然有,但是他们可以管控矛盾,保持友谊。美国和法国,法国和英国,英国和澳大利亚加拿大,都是长达一两个世纪的友谊。考虑到人的寿命一般不过百岁。这应该算永远的朋友吧。
洋为中用,人家的优点咱也得学学。
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”“为人应怀三分戒,未可全抛一片心”。不信任别人,不相信任何人,觉得总有刁民想害朕。于是整个社会就变成了缺乏信任的社会。不信你下雨天把车停在路边请一位没带伞的女士上车避雨,或者你在陌生街道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可爱小姑娘打招呼,看看会发生什么事?
还有一个更令人咋舌的现象:不患贫而患不公。本来公司年底给张三发了一万块的奖金,这算是大红包了——去年他的年终奖只有五千块。奖金翻了一番,张三本该高兴才是,可是他听说李四拿了一万两千块,王五更不像话,居然拿了两万块奖金!这下子张三整个人都不好了,他不去想为什么别人拿的多而他拿的少,他只想凭什么李四王五拿了辣莫多钱?都是一个公司的都是本科毕业,凭什么你们凭什么?老板也太不公平了。
穷不可怕,哪怕穷死都没关系,但是不能你过得好而我过得不好。要穷大家一起穷,谁也别笑话谁。于是就出现这种情况:你过得好,他羡慕嫉妒恨,你过得不好,他耻笑你瞧不起你。所谓恨人有笑人无,说的就是这种情况。这样不正常的社会文化,逼得很多人明明过得很好,但是要装出一副落魄的样子,不露富是为了不招人恨。
人无外财不富,马无夜草不肥。这句格言给贪腐受贿捞外快拿黑钱提供了心理依据。不要以为无权无势就没法贪腐,任何机会和便利都可以成为腐败的温床。每年交公粮的时候,给负责收粮的递上两包烟,保管等级评得高,分量称得足。如今不交公粮了,平时给村支书、村长、村委会干部点儿小恩小惠,批庄基地不仅能批到好地段,还能额外多占一些面积。给工段长点好处费,即便上班迟到了,也有人帮忙打卡。哪怕在街道办当个卫生检查员,都能从商户那里得到一些好处:水果摊上的一把香蕉,熟食店里的两个卤猪蹄。
这种全民行贿受贿的行为,催生出看人下菜的处世哲学。从前我家邻居有一位马叔叔,他口袋里永远装着两包烟,一包是五毛多的牡丹,一包是两毛钱的宝成,马叔叔见到领导敬牡丹,见到工友递宝成。为这事我老爹没少笑话他。
“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”,从自私自利到明哲保身,再到相互伤害,这几乎是必然,是必由之路。而且伤害的表现形式,是底层互害。
为什么是底层互害?
很简单,底层没什么社会资源没什么能量,没办法没手段去伤害高层,他只能害同层,害甚至比他还低的阶层。这就跟一个男人在外受了委屈,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气一样,不管谁惹了我,我都回家打老婆。顺便说一句,最鄙视这种家暴男,狼心兔胆,欺软怕硬,有一个算一个都给爷去死。
互相伤害最明显的社会政治形式就是“挑动群众斗群众”,这招数,战例,后果,文革期间比比皆是耳熟能详,就不在这里细说了,仅举三个有代表性的例子:一,在社会上受了委屈生存压力大打算轻生,于是拿刀到小学砍素不相识的孩子。二,住宅被拆迁心怀不满,开着公交车把一车乘客拉到江底同归于尽。三,抵制日货,却在街头把同胞的日系车推翻,用U型锁把无辜同胞打成植物人。
弱者挥刀向更弱者,因为他不敢去伤害强者,哪怕他已经打算赴死,都没有面对强者的勇气。对这种人,你能说什么好呢。
全民互害如今多表现在经济层面,就是各种造假。说到造假的危害,每一个人都深有体会。屠夫卖注水猪肉,想着反正我自己不吃。农夫卖膨大剂水果,卖添加三聚氰胺的牛奶,反正我不喝。但是你吃不吃盐挂不挂点滴打不打疫苗?买不买种子化肥?百密一疏,防不胜防,总有造假的能坑到你。最终结果是每一个人都受到伤害,全民互害形势胜利布局完毕。
底层互害还有一个特殊的表征,那就是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。拿着鸡毛当令箭,变本加厉无所不用其极。比如某人一直是流水线上默默无闻的装配工,平时总是受欺负,突然走了狗屎运,被升职为工段长,哎呀那可了不得,他一准比车间主任还厂长,能把普通工人折腾个半死。再比如某村民素来都是受气包,谨小慎微过日子,突然当地有了配合司法机关追查逃犯的任务,他被发了红袖箍和警棍,去当协查员,您就等着看吧,他不把从他面前走过的所有人查个底儿掉,绝不善罢甘休。哪怕明显不是逃犯,他也要抖抖大权在手的威风。
至于这两年来特殊背景下发生的底层互害,我就不多说了,诸位都有切身体会。
这种向恶而生的陋习,除了传统文化上的熏染之外,还有深刻的社会原因。我们民族品格某种程度的堕落,和封建社会里《商君书》的被追捧有很大的关系,壹民、弱民、疲民、愚民,各种手段强加在百姓头上,从而以利于君王对于百姓的管理。在几千年漫长的封建历史中,历代君王一手《商君书》,一手孔孟之道,恩威并施,将民众牢牢控制在皇权之下。生存环境和生活水准的双重严苛和艰难,使得民众在无数次被欺压被凌辱后,总结出基本的生存法则,这些法则以谚语俗话的形式代代相传,造成了我们文化中不堪入目的一面——向恶而生。
我们可以举一个鲜活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。在全国范围内,很长一段时间河南人的名声都不是太好,不讲道理,没有信誉,粗暴低俗,造假骗人……于是河南人在外省经常被歧视。
难道这是河南人的责任吗?难道河南人天生就这样?
河南是人口大省,也是农业大省,除了黄河年年闹水灾外,历朝历代只要有人想当皇帝改朝换代,就跑到河南来打,美其名曰“逐鹿中原”。河南人招谁惹谁了?你们要当皇帝不在你家打,为毛都到我家来,把我的家园打个稀巴烂?天灾加人祸,使得河南人的生存环境极为艰难,为了活下去,河南人必须全力以赴不择手段。有条件要活,没有条件,创造条件也要活。天赋人权,就包括人的生存权。河南人为了生存,他们有错吗?
如今社会进步了,河南的经济发展很快也很好,对于河南人的诟病,基本绝迹。
为什么传统文化之恶,其表现多在底层?
这里有很深层的原因。威权社会的显著特点是,权力是垂直下达的,中国几千年来一直如此。越到下层,官吏的素质越低,他们带给民众的伤害就越大。权力没有边界,底层的反抗也没有边界。你带给我一分的伤害,我还你十分的报复。而当报复无法施加于官员时,同处于底层的普通民众就成了受害者。
恶之花在底层盛开的的另外一个原因是,底层约束民众的硬件缺失。在以往的几千年,皇权不下县,县以下民众的行为,都由民间的机构代为管理,比如商会,宗族等。一个人如果做生意坑蒙拐骗,他会被商会驱逐,从此无法做生意。一个人如果勾引良家妇女,他会被宗族除名,从此变成孤魂野鬼。如今这一切可以约束民众的团体和禁锢和惧怕,都消失不见了。底层民众面对不公时,他没有可以依靠的团体,面对诱惑时,也没有可以惩罚他的人。
一切由他做主,一念天堂,一念地狱。
怎么改变这种令人痛心疾首的现状?除了社会硬件的完善之外,软件建设也迫在眉睫。
管仲云:仓廪实则知礼节。民众过上了好日子,住的安心吃的放心玩的开心生活的舒心,你让他没礼貌没教养偷奸使坏他都不干。
我们是全球人口体量最大的国家,十四亿人的素质,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影响到全球人口素质的高低。而要提高民众的素质,除了搞好经济让民众安心生活之外,文化建设的提升,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,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一环。
希望我们的族群向善而生,民众素质越来越好,社会文明程度越来越高,可以骄傲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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